在珠峰

孙振峰

                                                                                   第二十七天

                                                                   7月7日 星期六 多云 珠峰大本营

       旅店老板叫噶定，他说这是“从来都平安”的意思，他妻子叫措珍，都三十多岁，性格温和，他们是山下的扎西宗乡人。我和噶定很快称为朋友，因为他赞赏我守信用。昨晚路上遇到他时，我答应到他的帐篷住宿。后来我到大本营，其他帐篷的老板邀请我住店，我均婉言拒绝了，老板们知道噶定和我有预约，都很理解。当我找到噶定时，他很高兴，以至给我安排一个很舒服的床铺，还建议我头朝南睡，因为“这样头朝着珠峰么”，他说。我问噶定，明天能不能看到珠峰，他说可以，这几天珠峰都出来过，再迟一段时间就难看到珠峰了。我很高兴。
       可是晚上我一度无法入睡。因为极度疲劳，我匆忙记完日记就上床。这时，那几位上海客人缓过劲来，开始吃东西、说话。一位女士因为耐不住寒冷，要求措珍在火塘中加入过多的羊球粪，我立即意识到这不是个明智的做法。果然，帐篷里立即烟雾弥漫，我感觉呼吸困难。那位女士也受不了了。我说：“这里本身就严重缺氧，燃烧羊粪更会消耗氧气的……”结果他们又要求措珍赶紧撤出一些羊粪，他们都被烟熏得揉眼睛了。
       一位先生对我很感兴趣，问我为什么这样旅行，途中最大的感受、最大的困难是什么。我的回答浮光掠影，可能不会令他满意。他的问题，也是我一直想弄明白的问题。
       他们因为高反严重，昨天没有看见傍晚时的珠峰。后来我才知道，当时珠峰只露出很短的几分钟时间。而他们明天一早就要下山，都是和旅行社定好的时间和行程，不容拖延。
       晨起，气候比较寒冷，可能只有五六度的气温。我立即跑到帐篷外看珠峰有没有显现，南方的珠峰区域，一片浓云，根本看不到珠峰的身影。我返回帐篷写明信片，因为世界上最高的邮电所就在我的帐篷旁边。珠峰大本营邮电所，极具特色，也是帐篷。门上有个蓝色的“中国邮政”标志，帐篷门被改成玻璃窗，里面一张条桌，便于开展业务。但一直没看到工作人员，帐篷上有营业时间和负责人的电话号码。噶定说，这里要到中午以后才有人来，明信片可以让他转交。
       我并不着急。既然已经走过千山万水来到喜马拉雅山，我就准备等待，我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珠峰露出真容把我接见。我为自己的自由感到高兴。天气不错，蓝天，多云，空气清凉，是个适于户外活动的好天气。珠峰被大片云朵所覆盖，似乎在酝酿某种情绪。边上有座雪峰露出洁白的峰顶，我不确定那是不是海拔8516米的洛子峰。我决定徒步4公里前往一号营地去朝觐珠峰。我住的帐篷位于大本营的二号营地，不过一号营地并没有可供住宿的地方。从二号营地到一号营地观景点，有专门的环保中巴，许多人早已经坐车去了。
       我拿着登山杖徒步在珠穆朗玛峰上，像个哲学家一样。走了大概半公里，后面来了一辆中巴车，不是带旅客的环保车，后来知道是朝拜香客的包车。路东山坡上有座上绒布寺，这是我所不知道的一座寺庙。绝大多数人，包括我，只知道珠峰脚下有座绒布寺，据说是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寺庙。没想到，还有一座上绒布寺。据一旁的立牌介绍，上绒布寺原来是莲花生大师①修行的圣地之一，后来不少大德高僧也在此修行过。这里有很多神圣灵异之处，当地人多在此祈福以冀获得神灵保佑。珠峰依然被白云笼罩，我想不妨先进寺庙看看吧。
       我认为上绒布寺才是世界上最高的寺庙，虽然，这是个极其简陋的寺庙，无法和下面不远处的绒布寺相比，但它的海拔高度要高于绒布寺。寺庙的院墙和房子都是用珠峰的石头垒成，白云就在寺庙上头的山坡上飘荡。我气喘吁吁进寺，没有人员阻拦。一间十多平方的小房间里，一位身穿僧袍三十岁左右的尼姑正在吃方便面，边上有两位藏民在说话。除了这位尼姑，我没见到其他僧侣。
       香客大多是女人。包括姑娘，背着婴儿的女人，以及颤巍巍行动不便的母亲。一位身材高大的汉子扶着白发苍苍的母亲慢慢上台阶，走进那道破铁皮木门。一个小男孩活泼地前后跑着。香客们态度谦卑、虔诚，他们带着酥油、酥油茶，不少人手里拿着手电筒和头灯。我想，他们一定是半夜就动身的，因为我看见那辆车子有“日喀则——长所乡”的线路牌。从长所乡到这，至少有一百五十多公里的路程，道路艰难。
       藏族人对藏传佛教的信仰，其执着是令人感动的。这种执着是无任何条件的奉献，其信念已深深流动在藏族人的血脉中。今天，那个襁褓中的婴儿是懵懂无知的，可有一天他会变成那位汉子，他会搀扶着曾经背过他的母亲，像那位白发母亲一样迈进那道寺门。如果我能像他们一样有着某种坚定的信仰该多好，起码，我会知道自己生活的意义和价值。
       我和香客们进入一间狭小昏暗的房间，里面有许多长明灯。这里的长明灯和大昭寺、布达拉宫的无法相比，可是佛在心中，我相信，这些藏民在如此偏远简陋的寺庙里朝拜，其意义绝不亚于在大昭寺等地的朝拜。香客们给灯添加酥油，对莲花生大师像朝拜，送上钱币。我没有朝拜，在大师像脚下敬献了钱币。
       一转身，发现一边的地上有个极小的地洞，有人在下去。我站到洞边下看，原来是一个自然洞穴的入口，下面更是昏暗。有人问我———“你下去吗？”显然我是受欢迎的，当我准备下洞，好几根手电筒帮我照光。我也打开手杖电灯，照着洞壁可以落脚的突出的石块，谨慎落脚，慢慢下到洞里。洞穴更狭小昏暗，我直不起身。因为洞里有好几盏油灯在燃烧，温度比洞外要高。洞穴石壁烟熏严重，加上被信徒长期抚摸，石壁和供奉佛及大师的龛台很是光滑。洞里有玻璃罩，供着两尊塑像——有俏皮八字胡的大师和另一位我不知道是谁的人物。洞穴有七八米深，另一头也供着一座神像。注释位子都是藏语，我根本不懂。当我蹲在地上（我站不起来，只能蹲着），端详塑像时，一位年纪较大的香客，对我说了些什么，又拍着一边的石壁。我一抚摸，似乎是什么印记。后来我问噶定才知道，那是莲花生大师的修行手印等。
       据说这里有世界上最高的天葬台，有藏民说现在是火葬了。不认识路，就没有上寺庙后面的险峰了，那很耗费体力。
       珠峰景区自然环境恶劣。巨大的山体几乎没有植被，碎石满地，是典型的高寒山区景象。河谷中流淌的河水，源于珠峰上融化的雪水。因为没有植被，河水浑浊、寒冷，在谷底中散漫肆意流淌，河里的石头接近白色。整个大本营地区和周围的高山谷地，就是一个无与伦比大的“砂石厂”。庞大的山坡，缓缓降到谷底，而谷底乱石成片。巨石、鹅卵石、碎石砾，是这个世界的主要风貌。又在路边见到藏盘羊，离我很近，它扭身踩着碎石箭步登上山坡。羊角较长，尖部扭弯超前，很有特色。
       十点，我到达一号营地，这里有武警边防检查站。只能到此观看珠峰，不准往前了。观赏珠峰，必须在检查站交验身份证和边防证。我登上一座小山，它位于宽阔谷地的当中，正对着珠峰，小山坡下是一大片开阔的乱石地。山顶上一座尼玛堆，挂满经幡，有十几个人在等待珠峰出现。
       天气晴好，我在小山上眺望珠峰。难以置信的是，在我眺望的时候，我发现珠峰上的白云在慢慢飘动，大有移走之势。不到十分钟，遮掩珠峰的白云开始向山腰下沉，就像要缓缓拉下罩在珠峰脸上的面纱一样。几分钟后，珠峰露出峰顶。又几分钟，白云继续向东漂移，向下飘沉，我看见珠峰脚下的一座山峰，因为峰巅的原因，形成奇妙的白色旗云，珠峰东侧的山脊也显露出来。这个时候，朝觐的大门已经敞开，珠峰已拉开神秘的舞台帷幔，她雍容华贵地露出她的真容。阳光灿烂，天空蔚蓝。万年不化的积雪素裹着珠峰庞大神圣的身躯，她脚下，白云直铺到底，就像艺术舞台上人们为了烘托气氛而喷出的浓雾。我感到，如果可以走下去，我就可以直接走到那神秘莫测的白云中。珠峰，她是女神②，她是永恒，她是世间唯一不老、无可比拟的主角，当我们的一生、功名利禄全部都化作乌有时，她依然高贵永远。
       此刻，珠峰大度地俯视着这个世界，俯视着我。我拿下墨镜，脱去帽子，为的是更好地看清珠峰，让喜马拉雅山上的阳光沐浴着珠峰和我。这一刻，不是梦，是过去遥远的、以为自己一生也不可能实现的梦想的实现。回想自己过去的漫漫旅程，我的眼睛湿润了。我觉得珠峰好像在怜悯我——怜悯我一无所知就毅然上路；怜悯我的孤独寂寞；怜悯我没被死神带走——当我东张西望，走走停停，刚登上这座小山坡，尚且气喘吁吁时，她就接见了我，没让我做任何的等待。这个时刻多美好，我要让亲人、知己分享我的快乐。我打电话给道发，近一个月来，除了发短信，我第一次给道发打电话。我以尽量平静的口气告诉他——现在，我站在喜马拉雅山的珠峰面前，天气很好，很幸运，我看到珠峰啦……
       周围的十多位游客非常兴奋，大家一个劲拍照。两位男青年甚至脱去上衣“裸奔”，几位女孩以珠峰为背景，一个劲在地上蹦起，要别人抓拍她们在空中兴奋跳跃的镜头。一对北京的男女青年请我拍合影照，男的说：“我在追她呢……”我说：“太好了！这才叫浪漫，我给你们多拍几张，直到你们满意为止！”
       仅仅十几分钟，大片的白云又将珠峰遮掩，珠峰对我们的接见就此结束。下小山，在珠峰大本营海拔5200米石碑前留影。
       决定坐车回2号营地，等车当间和检查站军人聊天。一位中尉是新疆库尔勒维族人，英俊帅气。他指责一些游客没素质，以为有钱就可以解决一切问题，没有经过批准就擅自进山，他早上就抓住一个企图进山的游客。据他和战士们介绍，这里是边境，不准随便接近珠峰。而且有的游客很无知，看到山坡上是沙石雪地以为能走，其实那下面是虚空的，极有可能掉入雪洞和暗河里，他们曾今就营救过这样的人。说话间，中尉还和正在山中搜索游客的战士联系着。
       这里条件很艰苦，战士们甚至懒得去县城，因为道路实在难走。经过聊天我才知道，昨天翻的山叫加乌拉山口，海拔5200多米，有240多道弯——难怪当时我转的发晕。这里十月份就下大雪，营地的藏民都会撤走，也没有游客。但是，战士们还在这里。我看见在他们简易房子前，旗杆上的国旗在风中飘扬。对他们，我肃然起敬。
       回来时，看见去上绒布寺敬香的车子还在。

       回到旅店已经中午十二点。老板噶定和两个藏民在帐篷前盘腿而坐，在地上皮制的骰盘上掷骰子。他们很投入，很痴迷。每次噶定用力摇木碗，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奋力将碗扣在盘子上，发出“啪”地一声，其严谨架势，就像是害怕骰子会钻出来长腿跑了似的。有两粒骰子，每个人还有一些闪光发亮的小海贝及藏银币。海贝作为古老钱币的一种，在此不难理解。而银币应该是解放前的东西，那上面竟然有中国道家的八卦图图案，另一面有道家符咒图形，我很新奇。午饭是措珍做好送给噶定吃的，他一直坐在地上玩。
       珠峰大本营大概有二十顶藏式帐篷，坐落在一片碎石中，扎嘎曲从营地旁边流过。每顶帐篷就是一个藏式旅店，门口用石头垒起的台子上放着一个货物摊，摆满藏刀、铜制工艺品、兽角、海洋化石等各种旅游纪念品。我看中两个镶着绿松石的尼泊尔风格的铜鼻烟壶。一个小伙子看重我的羊皮袄，要换，让我随便挑选他摊子上的东西，我婉言拒绝。营地中有不少鸽子，也不怕人，在石子中觅食，也不知道它们从哪来的。
       这里不通电，是太阳能发电，给手机充电是件麻烦的事情。打火机经常打不着火，可能是氧气稀薄的原因。昨晚噶定送我一盒“公鸡火柴”，很管用。火柴可能是印度、尼泊尔的产品，除了盒子上的“cock”我认识外，上面的文字很像藏文，不认识。这种火柴此地可能很畅销，在上绒布寺，我竟然看见近三寸长的公鸡火柴。
       下午四五点种，我没事，盘腿坐在床上看书，就像一位得道的高僧似的。几个藏民说笑着进帐篷喝茶，看见我这么一个“哲人”正手持厚书，凝视不语，立即收敛他们的说笑，坐到我对面的床椅上，小声交谈，喝着措珍给他们上的酥油茶——他们真是个谦逊的民族。
       他们走后，又有人进来喝茶，他们有东北口音。此时噶定已经结束疲惫的“战斗”，我问他输赢如何，他说：“没输赢，都喝啤酒了。哎呦——累人，胳膊、后背疼，难受……”。有人问小物件价格，噶定分别予以介绍。一位妇女看中噶定手腕上的佛珠，噶定说这副手珠自己已经带着转过十三次神山的，那位妇女越发感兴趣，结果噶定脱下手珠送给那位妇女。妇女说：“你送我佛珠，咱俩就是有缘。我送你什么呢？没钱了，我这只有防晒霜和口红了，你要吗？我这个挺好”。边上一个男人帮腔道：“你把这么好的口红给他干哈呀……”他的口音语气，叫我想起赵本山的“大忽悠”。最后帐篷外有人喊上车，那位妇女要上车，同时说：“你送我佛珠就是有缘，我要收着”。噶定显然急了，他提出要女的手机，女的说：“我这5千多，苹果的！这可不行。”最后噶定跟着上到他们的车上，换回一件冲锋衣，一件运动衫。他站到我面前穿上衣服，伸开双臂叫我看怎样。我说：“不错，挺值得。”
       我发现噶定他们有着很传统的以物换物的古老习俗。他说我的车此地很少见，提出要和我换摩托车，我很意外。我说它是我的马，从家乡万里骑到这里，就是人家的车子比我的贵，我也不换，我要带它回到家乡。噶定低着头微笑着，他知道我是个爱马的人，不说话了。
       他妻子错珍，温柔勤快。有客人带血压计量血压，她也量了一下，竟然是低血压。夫妻俩还没有小孩，旅店每年要交2万元的费用。夫妻俩请我喝茶，是很劣质的茉莉花茶，就是客人来喝茶的茶叶。我拿出我带的六安瓜片、云南的普洱茶请噶定喝，他喝了几口说：“好喝！”我说：“我们安徽产茶，你的茶叶我们几乎很少喝的。”噶定率真地说：“你回去能给我寄点茶叶吗？”我说：“当然可以。不过你也要送我一件小礼物，你看着给吧。”噶定无语，慎重地挑一件小挂件送给了我，其实我是出于一种难得的友情调侃他的。
       我想吃肉，措珍老实地说：“我们不用冰箱，肉放时间长了，臭，你别吃了……”
       傍晚内急，只能到浑浊的扎嘎曲边的乱石坑里解决问题。乱石河谷中，有着一种几乎是紧贴地面的高寒植物，开着黄色的小花在风中颤抖着，一些石头边还有着高山苔藓。
       为了纪念，我在河谷中挑拣了两块石头，一块自己做纪念，一块准备送给道发。这是珠穆朗玛峰上的石头，它有着亿万年的历史。在这里，它们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可是在家乡，还有谁会拥有它呢——它将是一份美好回忆的见证。
       夜晚狂风，帐篷乱抖。我的床和噶定夫妇只隔着一道帘子，晚上听见他俩小声说笑着。

①莲花生大师：西藏密宗“宁玛派”（红教）开山鼻祖，八世纪印度乌仗那（今属巴基斯坦）人。著名的密宗大师和降魔能手。藏传佛教通称其为白麦迥乃（莲花生）。
②珠峰女神：藏族民间传说，认为珠穆朗玛峰是翠颜仙女峰，尊称为“神女峰”。

阿克苏李辉

好给力的老爷子

纵横山鹰

不得不说，这是我见过的最细致的珠峰所见，感悟描述！{:soso_e179:}


世界上最高的简陋寺庙---上绒布寺；
吃方便面身穿僧袍的尼姑；
姑娘，背着婴儿的女人，以及颤巍巍行动不便的母亲等香客；
三寸长的公鸡火柴；
只显露十几分钟的珠峰女神的点滴动态；
住在简易房里，让人肃然起敬的中尉和战士们；
用佛珠以物易物换冲锋衣，运动衫的噶定，
以及他们夫妇的细微描写....

于是无争

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业余车手

圣女峰   我会去看你的，，，，，，，，，，

南山翁

去珠峰是我的下一个梦，祝贺楼主梦圆珠峰！{:soso_e179:}

也有神YYS

刚刚上来看，咋觉得这帖子没头没尾的？期待继续...

yangsong1111

楼主好文采，细致的描述，让人有身临其境的感觉，期待下文。

跳舞的手指

你又勾起了我的回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去来到珠峰

583659401

    好  好帖子，好美的风景  

孙振峰

阿克苏李辉 发表于 2013-4-13 10:56
好给力的老爷子

老爷子叫仇智雄，可以百度到，他从新藏线进入的。令人钦佩。

孙振峰

纵横山鹰 发表于 2013-4-13 11:37
不得不说，这是我见过的最细致的珠峰所见，感悟描述！

谢谢山鹰每次给予的支持鼓励。

孙振峰

跳舞的手指 发表于 2013-4-13 19:21
你又勾起了我的回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去来到珠峰

是啊。一生难得的记忆，希望您还能去。

春子

身临其境！

一老兵

也勾起了我对珠峰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