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达
色达这小破地方,消费一点不低,就连山寨青旅都敢开价160块。跟着导航在城中村简易板房间的黑巷里七拐八绕找不见门脸,后来才发现它压根没营业。手机显示无法退订,只好给老板打电话,又冷又饿浑身湿透站门口苦等。小兔崽子不知道在哪玩得正爽,半天才骑着电瓶车带着另一家旅店的小老板回来,见着我既无愧疚之情,更无怜惜之意,张口就很不耐烦地问:“路全断了,你怎么进来的?” 天阴阴的,逐渐黑了下来。老子人困马乏情绪极差,根本懒得鸟他。在心里默念几遍“关你鸟事”,简单办理入住。客房比外面还冷,寒风带着小雨正从空调管道的大窟窿倒灌进来。想打开热风暖暖身子,到处找不见遥控器,“开空调再加40块!”房顶吊着的黄灯泡只有杏那么大,拉绳用了点力,现在它正满天花板晃悠。我的影子也跟着节奏在四周墙上乱窜,整间屋子忽明忽暗就像闹鬼。 也罢,先洗个热水澡,让灯泡自己冷静一下。走廊尽头的公厕黑灯瞎火,“老板!淋浴在哪?”我没好气地大叫一声。楼下带死不活回了句:“拿桶提水上去烧。” 打电话去网站投诉,要求退房。老板难得开张哪肯轻易撒手,我下楼抓住那瘦猴狂屌,他只顾瘫在沙发上死阳怪气玩手机,头也不抬说自己是个义工,要杀要剮随便,“反正不能退钱。”要来老板电话威逼利诱半天,最终要我给他5星好评再扣40块钱才算顺利滚蛋。 为了吸取教训我骑车在城里瞎转,必须先看房间后交钱。车上所有行李已被泥浆覆盖,靴子脏得像掏下水道的工人,每到一间酒店,老板都像看见怪物似的放下王者农药盯上半天,跟着就会问:“你怎么进来的?”看得出,这边游客应该非常多,门挨门全是酒店,小铺的外烟比上海衡山路还齐全。此时正是饭点儿,大街上却空空荡荡的,没什么光景。 总算找到家只收140大元的正经酒店,设施一应俱全。不出所料,我是本店唯一的住客,老板先是寒暄几句,然后就迫不及待问了所有人都在问的那句:“一个人吗?路断了好几天,你怎么进来的?”既然找见住处了,我哪还有心思跟老男人搭讪。出门到隔壁小店买了啤酒,又上楼洗了个热水澡,躺在床上吱溜一罐酒,吧嗒一根烟,身体回暖之后终于放松下来。我像是失忆了,竟开始问起自己:“是呀,我今天是他妈怎么进来的?” “放心,哥今天给你指的这条珍藏版私房路线只有70公里不太好走,而且绝对够冷门够刺激... ...先出阿坝县城,上山,抄小路到壤塘县,然后直插翁达转G317... ...你也算是老炮,剩下的就不用我再多说了吧。”人间摩旅指南发来最新指示。 早上还在下雨,搞得我有点犹豫。起床之后雨就停了,天也开始放亮,算是难得的窗口时间。其实这都是自我安慰,高原上飘来一片云就是强对流天气,更何况跑那么远,谁知道会有什么等在前面。 先出县城,没一会路上全是脸盆大的土坑,进山之后干脆连柏油路面都没了。越往深处塌方越严重,有挖掘机停在路旁,虽然路基还在,但陡坡上满是土块,让前行变得异常艰难。这种小路哪怕断掉也不会有任何消息,如果闷头走下去,再遇见下雨,搞不好就会被困在里面。独自旅行的时候,我可不想找什么刺激。 “什么?断了?”悠悠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要不这样吧,别去色达了,往上走,到河西来,兄弟们一路招待你。”挂了电话,不一会功夫手机躁动起来,先是兰州的东哥,然后张掖的回子,酒泉的县长纷纷发来邀请,“来河西,我们这全是沙漠,保证不下雨。”我一时竟没了主意。骑车返回县城,如果不想重走红原县就只能乖乖沿着公路去往西北。 白白耽误一个钟头,路况也没好到哪去,只不过全是草原,地势比较平缓。始终没什么人烟,我甚至怀疑前面的路也已经断掉。直到青海欢迎您的牌子出现,还有平整的柏油路分界线,只是仍旧没什么人烟。我开始120码巡航,想把早上浪费的时间找补回来,一口气杀到久治县。县城不大,街上也看不到什么行人,买瓶山寨红牛站在路边抽烟。一个拉里邋遢的藏族孩子牵着大狗路过,我们互相冷冷地对视两眼,像在万玛才旦的电影里打了个照面。 直到上车出发,我还不知道该去哪,没开导航,只能延公路向前。为了映衬两旁迷雾中荒凉的景色,雪还是下来了,温度计显示0℃。曾经有那么一两分钟,莲宝玉则露了露脸,转身又消失在天空的另一边。在家的时候我曾经想过去那看看,但怎么也猜不到会是今天。 随着海拔降低,雪里夹着小雨,顺着袖口一点点渗透进来。这会河西走廊的戈壁滩应该有二三十度吧,站在路旁就有干燥的风吹过身体,我宁愿被太阳晒死在梨园河边。当然还有另一种结局,先去星宿海,再转都兰县,迎着柴达木盆地的夏日季风,把青藏线重新走一遍;又或者从花土沟进新疆,把那边的兄弟祸害一圈,直接跑到巴基斯坦。无论怎样,都好过在六月的大雪中骑行。 突然,班玛县25km的路牌出现,我想拐过去碰碰运气。没走多远,路基就被塌下来的山体砸断了,很多藏民把车停在路边,“两个小时就能抢修完!”我打算等等看,却有点招架不住他们的终极三问:“你从哪来?到哪去?要做啥子?”还有藏民把我从车上往下拉,“我把你车试试。”我只好脸上陪着笑,手里摸着刀,坐在车上随时准备逃跑。好在没过多久,几辆卡车和挖掘机开始从车队尽头撤出,身边所有的藏民一哄而散钻进他们的面包车里开始发动。卡车上戴着安全帽的工人伸出头来大骂:“日你妈,你啷个开车,靠边靠边,退回切... ...”所有的藏民就听话地向后退去,但是稍有缝隙,刚刚避让到路边的面包车又开始你追我赶夺路而上,重新堵了个水泄不通。 无论如何,我也总算从那个烂泥坑里突围出来,却没想到后边十几公里路面更烂。汽车司机纷纷追赶上来,按着喇叭超过去,我真怕这些哥们给我撞沟里,骑得更小心了。在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总算到达班玛县。 本以为路边挂着棉门帘的小饭店会烧暖炉,想不到屋里屋外温度一样。门口几个围观的藏民起先站在我车旁边,爬上爬下还嫌不爽,干脆进屋围着桌子站了一圈。抬头打声招呼,没有丝毫回应,交互效果极其尴尬。我就像杜琪峰电影里马上就要被砍的黑帮大哥,独自坐在桌旁低头吃着皮芽子拌面,而身边站着四五个前来寻仇的洪兴帮藏族外援,个个表情凝重,一言不发,房间里唯一的动静就是我在吸面。 毕竟是在店里,量他们不敢怎样,只是这顿饭吃得我有点消化不良。囫囵吞了几口,重新穿起湿嗒嗒的骑行服,开始赶路。导航显示我距离色达只有140公里,但是路况嘛... ...结账时问了老板,哥们说没问题,好得很!我他妈才不信呢,在这种三省交界鸟不拉屎的藏区,路况的好与坏也就是路基还在不在。 先是十几公里的水泥板路,跟着越走越窄,直到山边,路面没了。路基由鸡蛋大小的卵石铺成,上面有一层两三公分的泥浆,几条小水沟肆意流淌。起初倒还好,海拔进入4000米后,雨便成了雪,温度下降到2℃。随着坡度增大,骑行变得艰难起来,ABS工作灯不停闪烁,干脆被我关掉。终于,在一个陡坡发卡弯,后轮严重打滑,我一捏离合,车子熄火了。原地抬腿不停乱蹬,换了好几个支撑点,可坡度实在太大,地又太滑,根本站不住。眼看车子已经救不回来,腿肚子也跟着转筋。稀薄的空气再也顶不住连续的深呼吸,我大喊一声,车就睡下了。 因为缺氧和寒冷,我的意识有点模糊,只记得自己站在雨里喘气,抽烟,心理重建;用尽浑身解数扶车,上路,再次倒下... ...这样的事做了好几遍。总算上到垭口,顺势向下望去,前面更没眼看。重新站在雨里喘气,抽烟,心理重建,用尽浑身解数避免摔车,翻越一座小山,时间像过了好几年。 偶尔从薄雾缝隙中露出远处白茫茫的风景,我独自驾驶着宇宙飞船漂浮在《星际穿越》里的寒冷星球。又是一段陡坡之后的发卡弯,卵石路基上的泥水已经冻成冰淇淋,后轮一滑,车子顺势倒下。我站在地上对着眼前荒芜的世界,发出绝望的呐喊,但内容基本都是脏话。又因为太过用力,氧气供应不足,头晕目眩了好一阵子。 重新扶车上路,把所有的氧气都用来集中精神不让车子摔倒,挣扎着到达垭口,前路尽收眼底。坡度更陡,路面更差,水沟也更宽更险,想想在上一个垭口的情景,有点进退两难。关掉引擎,只听见雪落下来的声音,幻想着几分钟后会以哪几种姿势连续摔下山去。 我想跟这个世界谈谈。如果几个小时前,沿着柏油路直走,陪在我身边的应该是手抓冰抓大盘鸡,肉蛋双飞闷得儿密。充足的氧气,干燥的路面,朋友的怀抱,家庭的温馨。但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对世界我没什么能够抱怨。 有马达声从山下传来,听不太真切,直到藏民骑了辆弯梁车出现在垭口。从县城出来,这是我见到的第一个活物。礼貌性打个招呼,他就消失在前面拐角处。我突然缓过神来,重新开始翻山。 刚拐过第一个发卡弯,刚才那藏民猛然出现,他竟站在视线死角里边,见我缓缓驶过,打火跟了上来。我不想承认自己被盯上了,但对这种事也算有些经验,即便单对单,我头盔护具齐全,多少能弥补点心肺功能缺陷。有意放慢速度,让他先超过去。 很快,藏民跟了上来,准备超车。我一脚刹车停下,他也停在旁边,就在我摸刀的时候,他用藏汉结合的语言用力地说了句:“跟着我!”之后在满是水沟的路面上寻找最佳路径,向山下滑去。没错,确实是滑去,因为他竟一直挂着空档,连火都没打... ... 藏民腾转挪移相当老道,仗着车轻技术好,不一会就再次消失在我的视线里。可没过多久,在我拐过每一个发卡弯的时候都能望见那藏民冒着雨站在山下等我。本来心里刚刚浮过的一丝温暖,此时犯了嘀咕,“该不会在山下还藏着帮手吧。”不知道什么等在前面,我越骑越慢,半天才下山。 “后边就全是油路了!”藏民站在路边冲我招手。 “你该不会是站这等我吧?” “是的。” “你是担心我摔倒吗?” “是的。” “... ...” 东野圭吾说过,这世界上有两样东西不可直视,一是太阳,二是人心。这话本来是用来形容王八犊子的,却不想今天被这位太阳大哥晒瞎了我的狗眼。霎那间心中泛起一阵暖流,险些顺便挤出几滴猫尿。 本想下车跟藏民大哥来个熊抱,却发现刚才一路两腿乱蹬有点脚软,差点跪在地上。他赶紧过来扶我,连说使不得。我说大哥你就是我冬天里的太阳啊,虽然在六月说这话有点奇怪,但为了显得亲热一些,我说藏语里太阳就是尼玛,你就是尼玛。大哥估计没想到我屁话这么多,有点晕菜。看看时间已经五点一刻,我们寒暄几句就各自赶路了。 沿水泥板路没走多远,在路边灌木丛里,半露着用红油漆手写的四川省界。之后是龙年乡的边检站,警察问了之后所有人都在问的问题:“你一个人是怎么进来的?两三天没见过摩托了。”然后一群小警察跑来围观,他们全都劝我住下,说前边虽然只有60公里,但要翻一座很高的山,这会上面下大雪,几个卡车司机都已经住下了,“你到色达也天黑了,明天睡起来再去也是一样的嘛。”仔细问了路况,拒绝了几位小哥的好意,我还是向着色达进发了。 全程都是乌黑的柏油路,可我的心却始终放不下来。路边的洪水正在急速上涨,卷着泥沙和树枝汹涌地流淌在脚边,速度比我骑车还快。左手边的悬崖满是裂缝,偶尔能看见泥沙剥落着滑下来,更有一些刀劈斧砍般的巨石伸出路面,还有没心没肺的松树悬空长在上面。整条路就只有我一辆车,脑袋里满是刚才小警察吓唬我的话,“如果看见水淹到路面,千万不要冒险,下面的路其实已经塌了你看不见... ...有塌方的话你就回来,不要再继续往前... ...山上雪太大了你就调头,路很滑很滑,会出危险... ...”曾经有那么几个瞬间,我也觉得自己有点不太听劝,装大屁眼。 一路我都在骗自己,雨云也许没有那么大片,可到了山脚,心里那个小约翰·克里斯托弗终于发现自己被骗。抬头望见悬崖上的六七个发卡弯之后,雾大得根本就看不到山在哪。风雪越来越大,头盔再次起霜。我打开面镜大口呼吸,任由冰粒像针扎一般打在脸上。拐不完的发卡弯,车速始终起不来,我的夏季手套早已打湿,即便有电热手把也起不到太大的用处。不一会,面镜里灌进来的雪水顺着脖子流到胸口,冷得我浑身发抖,车上的温度计显示-2℃。胳膊开始发麻,渐渐体力不支,视线也跟着恍惚起来。突然,路边的一块白霜从视线里划过,心里大叫不好,千万不要结冰,否则真要命丧于此!跟着,路面上就有好几块积雪出现,我强打精神,避过一块又冒出一块,提心吊胆到了垭口。 此时,我已是强弩之末,把车停在路边,不知道是大雪夹着雨还是大雨夹着雪,劈头盖脸全都招呼过来。管不了那么多,直接把手伸向发动机外壳。手套冒出两团蒸汽,半天才有了点痛感,我知道,双手已经彻底麻了。 这么高的山峰,应该能拦住雨云的。可当我向山下望去,不远处又是一团雨雾,什么也看不见。站在地上大口喘气,身体始终缓不过来,如果刚才在年龙乡住下,这会已经洗完热水澡穿着干燥的衣裳躺在床上吃着热腾腾的拌面了吧。在某个瞬间,我觉得自己有可能会坚持不住。 为了迅速有效地打倒投降派宋江,我走到路边,向着来时的方向,用尽全力大喊一声:“我是不会回头的!”趁这针鸡血还冒着热气,赶紧上车走人。老天大概也被我刚才那嗓子吓了一跳,雨势逐渐变小,温度也开始回升。快到色达的时候,甚至还出了两三分钟彩霞。那霞光灿烂,把整个世界都染成红色,我像是驾着七彩祥云,从灰色地狱驶进一段粉红色的假期。
早上出发的时候车是这个样子的
实在受不了了,调头回县城
青海界
靠这瓶山寨红牛盯了大半天
到第一个垭口就下雪了
在这个垭口雪竟然停了
但是在这个垭口嘛。。。简直就是暴雪
去班玛县
拌面25一盘,还有四五个藏族大哥看着我吃完
才到班玛县,车就已经脏得不成样子
翻这座山简直要了命了
欢迎来到孤独星球
最后一个垭口,到这会真有点顶不住了
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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